“前锋有退却者,斩。”
“两翼包抄若迟疑不前者,斩。”
“三军动摇军心者,斩!”
吴邪一张脸仿若冰霜,底下的人不敢有异议,纷纷领命退却了。
王盟抹了把脸走上将台去拉吴邪:“少爷,完事了么?”
吴邪摇摇手:“我这算是……假颁圣旨了。”
王盟张了张嘴:“张……圣上不会怪罪你的。”
吴邪伸出手:“扶我一把,我有点腿软。”
王盟还未有所动作,将台下有一匹红棕宝马飞至而来:“圣上有喻,吴首辅连夜回京!”
吴邪走下将台,并不跪下行礼,只微微躬身接过明黄卷轴:“臣领旨。”
朱绯廊点起了宫灯,明晃晃照着一条道,掌印太监拉住秉笔太监的袖子:“今夜别去圣上跟前了。”
秉笔太监抱着一叠奏折:“这些……”
掌印太监一拍手:“这都什么时候了?!没看见吴大人连夜进京就跪在御书房了吗?!这都一个时辰了圣上都在耗着他,你还进去找晦气呢!”
秉笔太监愣了愣:“出什么事了?吴首辅不是在前海抗倭吗?”
掌印太监压低声音:“出大事了!之前汪党在前沿借抗倭之名贪没军需,所以战事迟迟不止,拖得越长,贪得越多,吴首辅去做监军,战机在前,汪党百般阻挠,吴首辅一怒之下承圣上之命下了军令!”
秉笔太监咋舌:“谋国之臣……可这是假颁圣旨啊……”
“可不,汪党借机弹劾,圣上案上都是奏折,若是圣上要保吴首辅,往后开了先例假传圣旨还得了?若是不保……唉,汪家又要坐大。你可就别再去找别扭了。”
秉笔太监咽了口唾沫:“我还听过一说,吴门当初是拥立圣上的功臣,吴首辅这样做……太像功高震主了吧。”
“圣意难测啊……别说了。”
吴邪跪在地上,他觉得腿有点麻。
还是原来好,还是应当推却官职做个闲人,平时在京城看花遛马,出门在外人人尊他一句吴少爷,不是现在这样套一身官服跪在这。
那时候张起灵还是张起灵,不是圣上,吴邪也是吴邪,不是吴首辅。
不过是他有眼无珠,当初自己爹将张起灵领进门的时候,只把他当个玩伴,家里人讳莫如深,他却耐不住一点儿好奇心,眼巴巴跟在后头叫人小哥,把自己那点纨绔手段尽数找出来讨人欢心,却被张起灵当头一句:“吴氏一门,世代嘉勋,你还是多看看书往后入仕途吧。”
就像一盆冷水扣下。
他想到这哪怕跪得膝盖疼还是想笑出声,少年的时候好,轻裘骏马,长安城里攀新芽,万事不往心里去,闷油葫芦却在有一天夜里问他:“为何不愿做臣子。”
那时两人在院子里的绿萝下纳凉,花好月圆,清风徐来。
吴邪认真想了想,正色说了一回:“因为当今圣上不圣明。”
“若有圣明之君?”
吴邪对着明月晃着盅里半盅花雕:“我自为股肱之臣。”
现在他想打自己的嘴。
那天是正月十五的时候,满街的花灯,琉璃幻彩铺了十里长街,吴邪抱着八角蝉翼灯蹦进院子里准备给张起灵看个新鲜,却见张起灵一身乌金锦袍绣着龙纹站在自家院子里。
周围已经齐刷刷跪了一圈人。
他不傻,当即跪了下来,怀里宝贝似的捧着的那盏灯跌在地上,灯纸不经震,破了。
他还在看那灯,张起灵已经走到跟前来扶他了,叫的是:“吴爱卿。”
你若为圣明之君,我便是股肱之臣。
只是年少往事,毫无猜忌,都像那盏灯一样,轻轻一碰,就破了。
天承十五年,汪氏把控朝局三十年的局面被打破,当今圣上薨,吴门举皇室遗子张起灵为帝,大赦天下。
全天下就吴邪白捡了官当,没走科举,不是封侯进爵,张起灵把他拉到内阁,又一路让他青云直上。
吴邪只觉得累,成了张起灵手里一把刀兵,开刃处对着汪藏海,他心甘情愿,可是他也累了,只要是个人,就会有所期望,就想在夜里长途奔走,只为看见顶头一点天光。
可那点天光,他如何能等得到,一国之君,都是妄想。
他跪在地上不知多久,张起灵才进来,锦袍下摆撞进眼里,吴邪觉得眼酸。
张起灵伸出手来拉他:“为什么跪着。”
吴邪不起身,俯首道:“臣有罪,万死不辞其咎。”
张起灵皱了眉,吴邪看不见,他伸手拉他:“你没有错。”
吴邪跪着纹丝不动:“臣请辞。”
张起灵把人从地上拽起来:“你现在走,很多人想杀你。”
吴邪坦然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
张起灵看着他:“你留在京师我能护着你。”
吴邪依旧点头:“我知道,可是这算什么?我假颁圣旨,你放过我,轻描淡写,开了这个先例,天子君威放在哪里?以后汪党借这个由头也假传圣喻怎么办?”
张起灵看着他没说话,吴邪扭头将门关上,转身对他道:“我不是你拿来对付汪家的么?事到如今用也用过了,就当弃子吧。”
张起灵手搭在案上那一堆弹劾吴邪的奏章上,摇了摇头:“不。”
吴邪盯着他:“张起灵,我自认为我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。”
张起灵沉默地看着他。
吴邪深吸了一口气:“我不和你置气,你比我可怜,这宫苑里,哪里是人呆的地方。”
他看过张起灵的御膳单子,上头颠来倒去都是些板板整整的吃食,他有天心血来潮,带了一小盒点心送给张起灵,一边的太监还要先尝过,后来他再去看张起灵,装点心的漆木盒子还被他放在檀香架子上,和那些珍玩古董的摆设放在一起。
吴邪推开门,外面月沉星疏,天边亮起青白色,他并不回头,低声道:“小哥,你若是为我好,放我走吧,若是为你自己,也该放手了。”
史书记:天承二十年,当朝权臣内阁首辅因假颁圣旨,触怒天颜,削去官职,流放南蛮之地,法不连坐,吴家上下并未受到牵连,同年,外患不断,内忧隐隐,汪氏一族跋扈过久,引民怨,圣上雷霆手腕,除之。
吴邪戴着斗笠坐在河边钓鱼,他已经钓了一个时辰,鱼篓里只有两尾不足三两的小鱼,他等了半晌还是没有鱼上钩,心里叹了句作孽,把篓子里的小鱼都倒进河里去了。
有旁的渔夫看见了笑道:“怎么,小吴今天又是白来了?”
吴邪笑笑:“可不是。”
渔夫磕了嗑手里的旱烟:“我听说过几日要大赦了,说不定还能免赋,钓不着也不打紧,总归过得下去。”
吴邪收鱼竿的手一顿,问:“为何要大赦?”
“我也是听说,今上无后无子的,突然间立了个同宗的做太子还开始监国,八成是今上快见神仙去咯,你说新皇登基不得大赦嘛。”
吴邪手里的鱼竿掉在地上,扭头往住处跑,后头的渔夫一叠声的喊:“等等!!东西没拿!”
可哪里还能看到吴邪的影子。
渔夫叹了口气:“年轻人就是毛毛躁躁的,还忘了与他说今早他家来客人了。”
吴邪边跑边盘算着自己的那些盘缠够不够他上京,等到了院子推门进去却看见有人在院里石桌前坐着,石桌旁的梨花开得正盛,疏疏落落的落了一桌面,那人穿的是一身玄衣,一眼望去,黑白分明。
吴邪还未站稳,那人便转过身来,像当初他与他在吴府初见一般,对他略一点头:“吴邪。”
相识相遇,弹指十年,全都在这一句话里了。